十字架、钉子和死尸
公元前79年,角斗士斯巴达克斯领导的轰轰烈烈的奴隶起义被镇压了。罗马执政官克拉苏把俘获起义奴隶三千多人全部钉死在树立在通往罗马的大道上的几千个十字架上。
伟大的罗马城在早春的晨雾中苏醒,
金光万丈的阿波罗驾驶着战车从圣林背后升起。在执政官大道边,绿眼睛苍蝇和红壳甲壳虫忙开了,凉飕飕的风里夹带了阵阵微弱的腐败气味,这告诉它们,往后几天可以吃喝不愁了。阿波罗的金光穿过晨雾照在罗马巍峨的城墙上,也照射在十字架上死去的起义者的身上。这些奴隶或角斗士,在经过血腥的挣扎后,灵魂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身体,他们的身体如同早熟的果实,沉重地耷拉在刑具上。说他们是早熟的果实一点也不错,因为都死在最年轻最健壮的岁数上,成了嗡嗡叫的虫子们和天上盘旋着的秃鹫的食物。
现在,远处蹄声、车轮的嘎吱声和飞扬的尘土也加入了这场即将开始的筵席。
一架牛车慢悠悠的驶来,车前坐着两个人,后面跟着两骑轻装罗马士兵。牛车上的显然是一个木匠和一个收尸人,车上放着已经收下来的两具奴隶尸体和两个十字架,十字架边上一个铁盒子里是粘满了血污的钉子。
“快快,别磨蹭!收了架子拿到前面去,今天前面还缺几百个呢!”一个士兵嚷嚷道。很明显,没人喜欢在这种肮脏、恐怖的地方久留。呻吟着的牛车停在一个十字架前,上面死了一个年轻的奴隶。
“嗯,死透了。”收尸人说,他挺高兴奴隶已经死了。于是两个人一起开始挖掘十字架下的泥土,直到两人高的十字架带着尸体轰地倒在尘土中。因为灰太大,大家都往后退了一步。两个士兵在聊天,收尸人和木匠弹弹满脸满头的灰,拿了工具蹲到尸体边,开始拔除几枚钉子。
“是个日耳曼人。”收尸人说。
“是,是日耳曼人。”木匠应道,“啥时候死的?”
“昨天,嗯,大概今天早上吧。”收尸的用手翻了翻尸体的眼睛,它们本来就半睁着,一双波斯蓝珠子般的眼睛是透明的。死者很年轻,二十出头,古铜色皮肤,蒙一层白色的尘土,淡黄头发,身体很结实,现在全裸,一些甲壳虫急吼吼地啃着他的皮。他脸上最让人不想看的部位是半张着的嘴,嘴唇裂开了,是灰白色的,几只苍蝇正在里面产卵。
“听说克拉苏要宴请全城的人,你知道吗?”木匠提了个新话题,同时一使劲从死人叠着的双脚上拔出一根足有一个前臂那么长的钉子。
“是啊,我喜欢,酒、新鲜的小羊羔肉、蘑菇、各种水果。”收尸人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那种好像已经拿着酒杯、啃着羊腿的表情。“哈哈,这里还有一根!”他指了指尸体身体的中段,是的,在肚脐下方又找到一枚钉子。
“怎么是胡乱钉的!”木匠说。
“你不懂!没有这根钉子,这日耳曼人一用力就从架子上掉下来了,或者这会儿还死不了呢。”收尸人接着说,“说到宴席嘛,克拉苏还要安排斗兽和角斗士表演,他不会让别人说他小器吧。”
“没有角斗士了,因为都在这儿了。”木匠用手指了指地上和车上的尸体,惨笑了一下。
“听说他们已经从西班牙运来了角斗士,可惜是新手,不那么刺激了!”收尸人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后者现在自由地躺着,半张着的嘴好像要说什么。他厌恶地踢了踢死人,转过头去,好像日耳曼人没死在斗兽场上是很不应该的。
他们收拾了一下,把尸体和十字架抬上车,把钉子扔到盒里,就被士兵驱赶着上路了。
日耳曼青年原先僵硬的双臂被收尸人费了很大劲收拾在胸前,给了他一个安详的姿态。他的头就靠在盒子旁边,随牛车的颠簸而摇晃,在阳光下他的身体闪闪发光。盒子看得最真切,最后说,“他的脖子挺好看。”见没人理它,又问,“他是什么人,是奴隶还是角斗士?”
一枚短钉子回答:“奴隶,矿上的。他的底细我全知道。”
十字架不屑一顾的瞥了它一眼。“唏,你凭什么知道?”
“他的手告诉我的!”这枚从青年的手掌心抽出来的钉子叫道,它的叫声人类是听不见的。
“说了些什么?”十字架问。
“嗯呵!他的手告诉我,他是郊外采石场上的奴隶,每天抡大鎬,没见过世面,甚至这辈子也没进过罗马城。”
“哦?那种生活一定很枯燥吧。”那根从肚子里拔出来的钉子说。它有着残酷的身型,比其他的钉子都更长更粗,简直是一把凿子。但它内心比较温柔天真,而且很自豪,青年是因为它而死的。
“是的,我证明,是个土里巴几的蛮子。”那根脚上的钉子说,“他的脚上从不穿鞋。他一直是光着脚的走来走去的。”
“有一天,听说斯巴达克斯来了,这双手砸断了铁镣,他跑了,和很多其他人一起。”手上的钉子接着说。
“你是说,他加入了造反奴隶的军队。说说,他使用的什么武器?”肚子上的钉子好奇地问。
“让我想想。”手上的钉子有点不安,他不想让大家小看青年的一双手,毕竟那是一双很适合干活的手。但是,青年没使过刀剑、弓箭这些钉子的表兄弟,否则钉子还能有一番吹嘘,它虽是一枚短短的钉子,却很了解兵器,因为它是从兵械场而不是铁匠铺出来的。他很扫兴地说“他用的先是铁鎬,后来是一根棍子,因为奴隶军队很缺武器。”
“用这样的武器,他打过仗,杀死过罗马人吗?”肚子上的钉子说。
“嗯,”手上的钉子努力地回忆昨天青年的手告诉他的悄悄话,“手说它们一共杀死过五个罗马士兵。”其余的家伙惊讶地望着钉子。
“是真的,那会儿这日耳曼人还在挣扎,我使劲地咬住他的手,那手自知无法挣脱,一边流血,一边叹气,对我说它用镐子、棍子和拳头杀了五个。最后的一场战斗中,日耳曼人还咬下了一个人的鼻子。”
“噢-”其余的家伙们赞叹地点着头,如果它们有的话。
“他的铁镐怎么弄丢了呢?”脚上的钉子问。
“那可有趣了,我也问了。”手上的钉子越说越来劲,“手在失去知觉前告诉我,那是有一次这日耳曼人对一辆罗马战车发起进攻时弄掉的。当时那辆战车冲进奴隶起义者的队伍中,横冲直撞,砍倒了不少这小伙子的战友,他就从高处抡着铁镐跳到战车上,把御者的脑袋劈成了两半,战车上的另一个罗马人袭击他,他站不稳,竟被甩出了战车,手里紧握着铁镐,可是铁镐嵌在战车上拔不下来,因为舍不得这把镐,他被拖出了一段距离,就在罗马人的剑几乎要砍倒他的脖子上的时候他才放弃。”
“这些蛮子很厉害啊!”脚上的钉子说,“他们追击罗马军队,吓得罗马人逃到罗马城下。这一点我还是很敬佩的。”
“最后还不是失败了。”手上的钉子说,“在任何战斗中,我们武器发挥的作用最大。”他忘了他根本算不上武器,充其量是工具。
“笨蛋!”十字架发话了,“什么武器,战略上他们是必败的。罗马太强大了。”
另几个家伙沉默了,对“罗马太强大了”的论断非常赞赏。
“我说他们应该解散军队,逃回家去,哪儿来的哪儿去。”十字架开始发表自己的议论了。
“是吗?”肚子上的钉子问。
“那个日耳曼人也这么想,你相信吗?”十字架说。
“哦?”
“因为昨天他的背贴着我,我离他的心脏最近,他想着回家的事呢。”看到大家黑黑的眼睛都睁大了,十字架很得意,它披着血污的脸上泛着光。“但是后来罗马的执政官封锁了通往阿尔卑斯山的道路,起义者们回不了家了,只能回过头来攻打罗马。”
“他的家乡是什么地方,什么样?”肚子上的钉子问。
“你怎么没长进?亏你是他肚子上的。他心里想的你一点也没偷听着?”十字架说,“或者,你故意不告诉我们?”
“没有!我昨天正忙着钉死他呢。他的喘气声让我心软,我心理斗争很激烈呢!”肚子上钉子委屈地说。
“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早点弄死他对他是件好事。他还会感谢你呢。我听见他心里庆幸肚子上挨了你这一下呢。”十字架说,“他的家乡嘛,他也不知道。”
几只钉子愣了。
“是这样,他很小就给卖到了采石场,先是干杂活,后来有了点筋骨就干重活。就这样长大了,只知道自己是阿尔卑斯山北面的人。可是他不会说家乡话,说的是变味的拉丁语,小时候的事、父母啦、家乡啦,全不记得了。”
“他有什么很亲密的人吗?”肚子上的钉子总是问一些婆婆妈妈的问题,手上的钉子瞪了它一眼。
“啊对了,他很虚弱的时候曾念叨着一个采石场上的老奴隶,很想念的样子,有了,那个老头死了,小伙子很高兴要去见他了呢。”
“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好像是天气太热,干着活儿就死了,死了就给运走了,当时小伙子在另一个地方挖石头,回来听说了,就哭了。老奴隶从小照顾他来着。”
“你了解得可真多,不愧为十字架啊。”手上的钉子说,他有点儿酸溜溜的。
“我还是一只反复使用的十字架哩!”十字架忘形了。
“它一直喜欢打听死人的小道消息。”脚上的钉子说。
“充其量是些奴隶和贼的消息。”手上的钉子开始刺激它,因为十字架只是用来钉死奴隶和下层罪犯的。两样刑具狠狠的互瞪,如果有手,早就打成一团了。
在这样的早晨,在恶心的气味包围下这些刑具唯一的话题就是死人,因为它们只知道这些。所以盒子出来转移话题。“得啦得啦。心平气和嘛,你们。让我们来谈谈他的别的事吧,比如女人。”这个话题很受欢迎,而且很传统,百谈不厌。
“我知道。”十字架瞥了一眼手上的钉子,然后放低声音,“他还没有女人,不过心里有一个,应该说是个小姑娘。昨天晚上他临死前想着那姑娘呢。”
“快说啊,不过,我不认为他是昨晚死的,应该是今早什么时候。”肚子上的钉子说。
“他偷了那女孩一只鸡蛋。”十字架停了停,大家的表情很误解的样子,“是的,是偷的。一只熟鸡蛋。”它故意顿了顿,说,“他们路过一个市镇,那女孩摆了个路边摊。
这日耳曼人,大家都知道,很少见到女人的,一辈子也没跟女人说上过几句话,就凑上去,偷了个鸡蛋。”
“这也算女人的故事?”手上的钉子叫了起来,“他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有一个时辰琢磨着这女孩的一个眼神,他想这女孩喜欢他。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找个借口走上去,又没钱买她的鸡蛋,于是就―”
“偷?这算什么求爱行为呀!”肚子上的钉子说,它开始瞧不起自己帮了忙才死的蛮子了。
“不过,他心里好像没有‘偷’这个概念。这个蛮子不见世面,也没有任何财产,他就当是拿的。”
“拿了干嘛?”
“他想,这样就有理由回去找那姑娘了。所以他把鸡蛋放在口袋里,直到被俘后衣服给罗马兵抢去了。”
“没了?他后来见过这女孩吗?偷鸡蛋时说了什么?”手上的钉子连忙问,他要深度挖掘这个问题。
“没有,只有这一次见面,他没说一句话,因为笨嘴拙舌的。不过,这个蛮子是个死心眼,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吃了那个鸡蛋的。因为奴隶大军后来没有粮食了,还要挨着饿边逃跑边作战。反正后来就给抓着了,鸡蛋也没了。”
“我作证,他死的时候肚子里没有鸡蛋。”肚子上的钉子挤出了几滴眼泪,“什么也没有。”
现在大家都同情起日耳曼人来了,心情变得极差。大家把眼光转向尸体,第一次仔细地端详他。十字架认为他如果不是张着嘴的话,还是个挺好看的小伙子。钉子们还觉得他皮肤上的灰尘很适合他呢。
“为什么他张着嘴呢?”最后盒子发话了,“我一开始就不明白,他的脸看上去还算平和,好像死时不是那么痛苦的。”这个问题难倒了大家,那个表情一定是在死亡的瞬间凝固在青年的脸上的,那个时间由肚子上的钉子推算大概是日出前,而那时候大伙儿都在打盹儿,青年是一个人静悄悄地死去的。他们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为什么,况且死者的表情是有点儿神圣的东西,是他的秘密吧。
“啊,快看,又有一具。让我们来听听新消息吧!”肚子上的钉子欢呼起来,因为又有死奴隶给卸下来了,大家不用再伤脑筋想那日耳曼人的事了。
日出前,当整个世界在沉睡的时候,年轻的日耳曼人还醒着,他想了很多事,这些事十字架和钉子们都不知道,他想到了传说中的阿尔卑斯山北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森林,松鼠可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一直从森林的一端到另一端。他想到了大海,听说这个世界是漂浮在大海上的,不过他没见过。他隐约记起一首童年的歌谣,早忘了的,现在好像全部回忆起来了。他很高兴,于是又想起了自己一生中唯一一次得奖,那是在起义的伙伴中得了一个赛跑奖,奖品是一根嵌了狼牙的棍子,是他唯一赢得的财产。小伙子咧开嘴几乎要笑了。那时他像一只兔子,蹦过了一片片山坡,把伙伴们甩在后面,在林中空地上有一棵大榆树,树顶上挂了一个花环,他爬上树,把花环咬在嘴里,从树上一跳落在地上,那一跳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后来伙伴们把他扛在肩上欢呼着送回营地,他们中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正在死去,有的很幸运已经回到了家乡。
当曙光在漆黑的天空中出现的时候,这道雪亮的白线把世界分成上下两半,上面是漆黑的,下面也是漆黑的。年轻的日耳曼人受到光线的刺激,又睁开了眼睛,大自然的奇伟景象,现在只为他一人展开了。虽然他属于下面的黑暗,但深深地被那线光明所感动。青年想对着那光明呼出自己的名字。他的心脏微弱地跳动着为他寻找这名字,它藏得很深,因为不用,他有许多称呼比如“朋友”、“战友”,又比如“家伙”、“嗨”、“喂”、“你”、“大个儿”、“兄弟”、“猪”、“懒东西”等等,他有些搞不懂自己究竟叫什么,他的名字烫在父母给的一个小孩子的皮质臂环里,他来罗马后就一直戴着,后来戴在手腕上,最后给罗马兵扯掉了。上面的文字他曾在奴隶军中请教过一个有学问的奴隶,很难读,但现在这光明给了他读出这个字的智慧和力量,于是他向着光明张开嘴,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自己的名字。
全文终
- 作者: 生存还是死亡 2004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