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被绑在树上的男孩》前言
写在前面
——《被绑在树上的男孩》前言
文/金瑞锋
与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当中说的相类似,我在以前也做过许多的梦——虽然现在也还做着——而至今仍然不能忘却的那些,就成了我这些被称作是小说的东西中的基本内容,只不过,我所写的那些如同梦境般荒唐的故事,已经远远不是鲁迅先生当年的宏伟的社会理想了,它们都还局限于我个人的生活,以及我对生活的一些看法。既然是梦,那么其中叙述的事情、笔调就不免会悠谬些,有人说我写的东西脱离现实生活,恐怕多半也是出于这个缘故。自然,像我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索居者的梦是不可能折射出社会生活的美或者丑的,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靖节风度于我也是很不适宜,这样两头都不能顾着,写出的东西自然是另一个模样了——我的意思是,我既非隐士,也从来没有试图通过小说或者其他创作形式去改变现实生活的理想和愿望,它们的力量是有限的,便是鲁迅先生说希望通过文艺的呐喊去唤醒沉睡中的人们,恐怕也还没有做到,因为我们至今仍然没有能力遵照他的遗嘱——“忘掉我”。更何况,鲁迅先生也曾经说过,他写小说是为了“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那么,外国是否有一个因为小说而改变了社会的例子呢?我没有见到。我只是知道,芬兰的作曲家西贝柳斯曾经以一曲《芬兰颂》激起了国民的抵抗斗志;在我国古人的著作里也有类似的一个记载,但影响的规模已经小了许多,说的是古时有一位很有名的歌唱家,他唱的歌雄浑、铿锵有力,将领们就让他在阵前唱歌来鼓舞士气。果然,因此军队而战无不胜,后来,这位歌唱家遭到敌方忌恨而被杀死了。于是先前战无不胜的军队变的逢战必败。这两个故事说的自然是音乐的力量,而非小说的。然而即便真有传说小说改变社会的事,我也怀疑小说在其中仅仅只是充当了一副药性极低的催化剂,或者是一块挡箭牌。曹丕说文章是“不朽之盛事”,这还可以说得过去,“经国之大业”就显得牵强得很了,即便是柏拉图“哲学王”的梦想在古罗马的马可·奥勒留身上得到实践,也仍然显得如此短暂易逝。
由于以上所说的这些,我就私自以为小说——或者从更大意义上来说是文学——不可能是大众的事情,它可以变得大众化,但是真正能够影响到灵魂的骨髓里的,仍然只是少数人的“盛典”。因此,在我的那些小说中都试图来展现这些极少数人的心灵,这些心灵都曾经饱受折磨,在常人的眼里,他们都成了“疯子”一类的人,多疑、忧郁、不安,有时还会显得暴躁。在这些心灵里,孤独既是毒药,又是安慰;恐惧一直在追逐他们,使得他们遍体鳞伤;死亡是强壮的血滴,在他们的眼睛里滴滴答答,时刻诱惑着他们,就像脖子上挂着一个收紧的箍圈一样无法摆脱掉;梦幻是他们在苦难中的慰藉,但也成了麻醉我的精神的药剂。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去减轻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心灵受到了扭曲,我却只能袖手旁观,像坐山观虎斗一样卑鄙和残忍。时间无法缓解他们的苦楚。时间只能加深我的痛苦。
尼采试图借查拉图斯特拉的嘴来表明,只有大海才能包容一切的善和恶。由此,我也深切地体会到尼采的心灵是高尚和纯洁的,只不过,要理解这种疯狂、不羁的高尚和纯洁需要时间和智慧。然而,就如我在《对一条街的回忆》中所说的那样,“我的心还没有化成大海”,无法包容一切的美和丑,善与恶,或许,我把它们写成小说的形式,完全只是一个掩耳盗铃的比喻而已,仅仅只是欺骗了自己!
倘若真的要去表现那些极少数的痛苦的心灵,通过我写的那些风格压抑、叙述诡异、执着于表现人物某一时刻的奇特感觉的小说,是否会南辕北辙?我曾经在舒曼和舒伯特的音乐中寻找些踪迹。舒曼的《梦幻曲》让我感受到了沉睡于墓地一般的宁静,似乎觉得这种永恒的宁静才是对那些痛苦的心灵的最好安慰。于是,在《没有盛开的鲜花》中,我让“我的哥哥”去自沉于水,因为只有纯洁柔弱的水才能包裹而不伤害那颗同样纯洁而柔弱的心;于是,在《一个少年的喧嚣记忆》中,我让秦飞疯狂致死,因为对于那样一颗痛苦、疯狂而又桀骜不驯的心灵,只有更坚硬的石头才能将它击得粉碎……在这个世间,只有宁静才是真正属于他们、适合他们的,而墓地或许也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然而,我也还仍然是软弱的,我不忍心他们一个个都奔向死亡,于是,在《哑默的香炉》和《加图的幸福》中,“我”、“加图”虽然已经因为多疑和忧郁而变得异常敏感,但我仍然作了妥协,让他们在世上苟延残喘。《刑天》中,英雄虽然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却依然苟活于世——这是我的懦弱,也是我的愤慨。《被绑在树上的人》是我将《天就要黑了》和《哑默的香炉》折中以后产生出来的。《剩下的胡琴》、《语言的诅咒》也属于类似的心境。
这些小说都早已停留在我的脑中,或者说早已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它们就像是大海上的扁舟一样东漂西荡,直到我偶尔碰着了它们当中的几个,才将它们迎接回来。到现在为止,陆续地也就迎接回来了一些。在这些扁舟上都沉甸甸地载着一颗颗漂泊痛苦的心灵。我将他们中的一些迎回港湾,但更多的仍然在大海里漂泊,随时都有颠覆沉没的可能。我所能做的,仅仅只是象征性的工作,这些脆弱的扁舟即便是在港湾也仍然可能会因暴风而沉没。所以,他们有些已经归于墓地,有些仍旧在颠簸。那些归于墓地的,舒曼的《梦幻曲》是对他们的最好馈赠,那些至今还仍然在颠簸斗争中的,我想,用舒伯特的《小夜曲》去赠送他们,这是他们最好的画像,也是最好的安慰。
第一卷 《被绑在树上的人》(上)
被绑在树上的人
文/金瑞锋
从前,在我们村子里住着一个奇怪的人,他总是喜欢让别人把他绑在树上,然后自己靠在树上,和经过这里的人说话、聊天、打趣,如果实在没有人愿意与他闲聊的话,他就想办法将手从绳子里抽出来,从上衣胸口的袋子里掏支烟出来点上,一边潇洒快意地抽烟,一边冷眼看着从他身旁经过的那些匆匆忙忙工作着的人。
经过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贝尔,现在大概也有60多岁了,当然,在他喜欢被绑在树上那会儿他还仅仅只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
如今的贝尔整日里坐在自家门前的花园里,不是读一读最近的畅销书,就是光坐着看花园外的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每当那些过往的村人经过贝尔的房子,看见他正望着自己时,就会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
“贝尔老爷,要不要我帮您绑在树上啊?为了您的快乐,我很乐意效劳!”
贝尔老爷自然知道他们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所以他多半是一笑了之。别人看不出他的这一笑是不屑一顾的笑,还是友善和蔼的笑,可是在下一次又经过贝尔老爷的房前时,他们仍然会冲着他笑呵呵地说:
“贝尔老爷,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如果您希望自己可以被绑在树上的话。”
当然,贝尔老爷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心情不好时,总是将当天的报纸揉成一团,然后又铺展开来,撕成碎片扔在花园里。经常经过他家房前的人,看到了几次之后就明白了,也就不会在他心情不好时和他开玩笑了。
我在听到这个关于贝尔老爷在年轻时喜欢绑在树上的故事时,已经将近20岁了。虽然我的年龄和贝尔老爷喜欢被人绑在树上时的那个年龄差不多,可是他的想法仍然令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觉得他的事迹之奇特怪异完全可以写成一篇小说,就决定去拜访他。
几天以后,我抽空来到了他的花园,看见他正在花园散步,便知道他心情不错。我走上前去。贝尔老爷马上就觉察到了,笑着和我打招呼:
“下午好,小伙子!”
我也忙着回应他:
“下午好,贝尔老爷!”
“小伙子,你来不会也是希望将我绑在树上吧?”他笑呵呵地和我开玩笑。
这个玩笑自然很能帮助我打开话题。于是,我说:
“我就是来听听您绑在树上这个故事呢!”
贝尔老爷就走到园里的一张藤椅上,坐下来,说:"小伙子,门后边还有张椅子,你去搬过来坐坐。"我当然很乐意。
贝尔老爷没有问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情感兴趣,而这原本是急于向他说明的.他示意说明我不必跟他说明动机,似乎他对这个完全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完全都在自己的记忆中。我很珍惜这个机会,就细细地听他讲完故事,而尽量不去打断他。
他似乎整个儿都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回忆中了。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20岁多一点,不像现在,遭老头一个,一天到晚都呆在这个园子里无事可做,闲时看看书,看看经过这里的人。那些经过这里的人看到我在看他们,总要打趣说'贝尔老爷,如果您愿意被绑在树上的话,我很乐意为您效劳'。这群家伙,总拿我打趣!我在年轻时,就是喜欢绑在树上那会儿,也总喜欢和人打趣,聊天,那真是很愉快的事!这群可恶的家伙......当然,你是来听我说我为什么喜欢被人绑在树上的故事的,我不想浪费你更多的时间。"
“哦,贝尔老爷,这没有什么大碍,您看,现在才3点钟,我有足够的时间听您讲完整个故事。"虽然我极不情愿去打断他的回忆,可是他的多虑仍然使我不得不开口。
“哦,是的,现在才3点钟,离太阳落山还有3个多小时呢!我的那些破烂故事可讲不了那么长时间呢!"他笑着说。
“我开始讲了,你可不要奇怪、害怕,小伙子!幸亏现在还没有天黑,要不,不知道你敢不敢走出这个园子呢?
“我那个时候啊,有两个身体。一个被绑在树上,另一个则在外面工作。我总喜欢偷懒,年轻时嘛,多少都有些这种想法。可是我在那家矿石厂的工作忙得要命,起早贪黑,晚上一到家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不用穿衣服就可直接去工作了。可是,我更喜欢村子里那间小酒吧间,于是,有一天我没有去工作,整日里呆在那个酒吧间里,你可以想象得出我那副酩酊大醉的模样。我以为前些日子没有空喝的酒要在这一天里喝完,一定要补回来。后来我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人拍了拍桌子,我抬起头一看,居然是厂里的老矿工希尔,我就对他说,来,干杯!可希尔那个老家伙满脸的怒气,现在我想起来仍然会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他看到我在酒吧间里喝酒时满脸愤怒,可是对我说话时却是声音温文尔雅,贝尔先生,经理让我告诉你,如果矿厂和酒吧间两者你更喜欢选择酒吧间的话,他将会成全你,你以后就不必再违心去矿厂了,你的工作会由新来的史密斯来接任。我当时虽然醉得一塌糊涂,可是仍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事实上,我后来就预感到,只要希尔这个老家伙温文尔雅地对我说话,我就将有不幸的事降临了。可我还搞不明原因是什么。
“当然,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工作了。那天我工作得卖力,脸上、衣服上全黑了——实际上这是我耍的诡计,这样经理看起来会更加认为我是一个不该辞退的工人,当然,我那天真的很努力工作,希尔那个老家伙一直瞪着我,我很奇怪,后来才听别人说,原来那个史密斯是他的外孙。我保住了这份工作。可是没有几天我的酒瘾又犯了。
第一卷 《被绑在树上的人》(中)
“我听说附近有个人懂分身术,就去拜访他,目的很简单,既可以一边喝酒,又可以一边工作赚到足够的酒钱。分身术很难学,但是为了尽快地可以喝到酒又不误工作,我都是百忙之中努力求学。十天以后,我就掌握了这种分身术。第一天我就开始施展这种奇异的分身术了,这种分身术可以使我分成两个完全相同的身体,连性格都一样,太神奇了!那天一大早我就使用了分身术。我看见两个我同时出现在屋子里,简直一模一样,连我自己都区分不出两个有什么不同。我马上对另一个自己说——我都分辨不清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哪一个是分身出来的——我去酒吧间,你去矿厂里做活。于是,那个我就去厂里做活了,这个我就去酒吧间喝酒了。
“我这样说是不是把你给弄糊涂了?哦,没有就好!这可是真实的事。
“我在酒吧间里天天喝得烂醉才跌跌撞撞地回家,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十里外的矿厂里的那个我正在很卖力地做活,都说我是头猪,整天只知道吃喝睡觉。他们看不见那个我,那个我早上出去时他们还在梦乡,晚上回到家时他们仍在梦乡。这件事当然不能怪他们。经理呢,又看到那个我在厂里工作很努力,他也看不到这个我整日里泡在酒吧间。希尔那个老家伙看到他的外孙不可能接替我来矿厂,天天见到我都瞪圆了眼睛。这样,这个我和那个我共同生活着,像亲兄弟一样。但是,没有过多久,这个我的快乐生活就遭遇了危机,那个我逐渐开始对这个我整日酗酒感到怒不可遏。
“一个星期四的早上,这个我还因为前一天晚上的酗酒而呼呼大睡,那个我突然坐起身来,将这个我从床上一把拖了下来。这个我依旧迷迷糊糊,嘴里嘟囔着什么,眼睛却仍然是闭着的。那个我冲着这个我破口大骂:‘酒鬼!你喝酒也要顾及一下我的身体啊!你每天酗酒,弄得我工作时萎靡不振!’这个我被他有点骂清醒了,但仍旧说:‘我喝酒,和你有什么相干!’那个我指着这个我便恶狠狠地说:‘你当然感觉不到啦!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做活,还要受到你喝的那些酒的侵蚀。昨天就因为我萎靡不振,差点被山下的石头压扁!’‘我喝酒,你怎么会迷糊呢?’这个我开始有点嘲笑那个我了。那个我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便嚷道:‘我是你的另一个身体!你也是我的另一个身体!你整日耽于酒吧,当然不会感觉到辛苦了,我的辛苦一转移到你身上,马上就被酒给浇灭了!’这个我傻嘻嘻地笑着,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呢!我这样说小伙子还搞得清楚吧!……搞得清楚就好,我就怕你弄糊涂了。看来,是我有点老糊涂了,小伙子的记忆力比我这个整日淹在酒缸里的人要好!希尔,我是说那个可恶的老家伙,你应该还记得他吧!当然,现在他早死了。他有一天晚上突然来到我家里。那个时候这个我和那个我正因为喝酒的事吵架,这两位,我是说我自己,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因为喝酒的事情争吵得面红耳赤,可是情况没有好转。希尔那个老家伙一到我家门前,你看,就是那扇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重重地敲了三下门。我可以猜想得到,他一定会为房内的争吵声而深感疑惑。如果是你,你也同样会深感疑惑的:你在一间房子里听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对骂,完全像两个泼妇一样,骂出来的话不堪入耳。那个老家伙见敲了三下门没有反应,多半已经估计到屋内人完全没有听到敲门声,这个狡猾的老家伙自己撞门进来了!你看看,几十年了,那扇门到现在还有点摇摇荡荡的,不能锁好,都是那个家伙撞的……不过,那时我也懒得修,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撞一次呢?狡猾的老家伙一进门来马上就呆住了。他看见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我站在他的面前。当然,只要他仔细分辨,仍然可以看出一个因为喝了酒而满脸通红,另一个虽然脸也有点红,可是可以看出那是由于过于愤恨而胀得通红的。哈哈,希尔那个家伙,完全给搞糊涂了,我敢保证他一定以为自己花了眼,或者一定以为自己着了魔。这个可怜的人!但是,这个狡猾的人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他知道白日里在矿厂里辛勤做活的是另一个人,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在酒吧间喝酒。当然啦,他还不可能知道那种奇异的分身术。我当然也不可能将这种神奇的分身术告诉他,要不,他也能像这个我一样整日里逍遥快活。老家伙有点愤怒了,冲着那个满脸通红、说话迷迷糊糊的我说:‘贝尔先生,我原以为你这些天在厂里兢兢业业地工作呢,原来你找了个替身,经理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你瞧,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又在为他的外孙打如意算盘了!你想象得出他说这些话时应该有多么激动啊!我,我指的是那个我,没有喝酒的那个,都看到这个老家伙兴奋得脸都扭曲变形了,那些笑容原本是那么可爱迷人,可是一挂到他的脸上,完全像一块皱巴巴的破布。还有他的那两只脚,老是在抽搐似地抖动个不停。这个我,喝醉了酒的那个,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禁大笑起来,令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因为笑得太厉害,喉咙有些发痒,肚子里的酒都一个咕咙吐出来很多。那个老家伙对此表示厌恶至极,好像自己是个绅士一样。一个会闯进别人家里的绅士!呵呵!那个我看到这个我与那老家伙的情绪都有些过分,便来规劝。可是他走到老家伙面前还没有说话,老家伙就朝他吐出一句话来,这句话里头唾沫横飞:‘尊敬的先生,’你瞧,他叫他尊敬的先生,其实他心里对那个我恨得要命,恨他替酒鬼工作,而且工作得那么认真,以至于经理不时地夸赞,这样他的外孙进来就希望渺茫了,你看,多么虚伪的家伙!哦!下面我还是把他说的话继续讲下去吧。‘尊敬的先生,您看,这是我和贝尔先生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您在旁边看着的话,您会发现我们两个人谁更有道理理直气壮。’那个我原本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就是贝尔先生!’但是,他忍住了。这样可恶狡猾的一个老家伙,让他糊涂比让他知道事情真相会更有利一些。喝醉了酒的我冲着老家伙嚷嚷,老家伙完全一副不理睬的神情。这个我看他那副神气的样子感觉到很可笑,可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因为怕又要呕吐起来。这个我尽量使自己的话显得清晰:‘希尔,你这个老家伙,我叫你滚,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这话时完全是一副嘲弄鄙视人的样子,希尔这个老家伙气得浑身颤抖,这一次不光光是脚颤抖,连两只手都全部跟着颤抖起来,还有他的那张滑稽的脸,我简直不能形容啦!这个可怜又可恶的老头子差点要气得晕过去啦!‘先生,希望您能替自己慎重考虑一下。’他忍住极度的愤怒和那个我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那个我现在也忍不住了,可能是暗地里受了酒鬼的唆使,以一副和他一样恭恭敬敬地态度告诉他:‘谢谢您的忠告。请允许我郑重地告诉您,我就是贝尔先生!就是你一直嫉恨的贝尔先生!’老家伙以为他们两个合起来对付他,气冲冲地走了,还把我的那只门又撞了一下。这个老家伙,对待同一个人,都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你看多么令人可笑!多么虚伪的人!他一直记挂着如何让他的外孙来替代我呢!
第一卷 《被绑在树上的人》(下)
“哦,你是说他第二天到底有没有向经理说明他所以为的事情真相?这个问题显然很烦了。他根本不会放弃一丁点儿的排除掉我的机会的。事实上,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我是说那会儿,不是现在。现在你也可看见,那座矿厂里早就已经由他的外孙在经营了。当然,我那时也考虑到了他要夺取这座矿厂的可能,可是,毫无根据,他隐藏得很好,要不,就对不住老狐狸这个名号了。那个我在老家伙气冲冲地走了之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想问题,这个我呢,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哼着小曲。
“第二天一大早,这个我一醒来,才想起来那个我昨晚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看见他睡觉。他屋子里一找,没有寻到丝毫身影。一会儿,他在那张椅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句话:‘昨天晚上趁你睡着时,我又回到你的身体里去了。如果你还想保住矿厂的工作,可以为喝酒攒几个钱的话,那么你就天天叫人把你绑在树上。这样,你不能喝酒,我也不会萎靡不振。那个老家伙就不分清哪个是贝尔先生了。经理会看见贝尔先生在认真地工作,当然,那个人是我!你正被绑在树上。只要不喝酒,完全认不出来。那时人人说贝尔先生在矿厂里努力工作,一个像贝尔先生的人老是让别人把他绑在树上,和经过的人聊天。没有谁会知道这个像贝尔先生的人到底是谁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已经得知,就在今天——对你来说已经是昨天——下班时得知的,那个懂分身术的人因为和你一样的毛病,酗酒过度而导致肝硬化死了。如果你赞成我的话,在你被绑在树上后,我就悄悄溜出去工作了。如果你不赞成,我将一直留在你的身体里,不再出来,即使你使用分身术也不出来!我再说一遍,那个懂分身术的人已经死了。’
“我现在完全可以不用这个、那个来区分了。你以为这一切都非常神奇,是吗?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又回到我身体里去了,你瞧,他还威胁我。是的,你说得没错,我真的照他所说的那样,把自己绑在树上。要不,现在那些过路人也不会老是以这种方式问候我,他们都非常乐意为我效劳……哦,你为什么摇头?你完全不必怀疑他们的话是否出于诚心诚意,他们的眼神可以告诉你一切,就像你一看到希尔那双眼睛就一定可以得出‘他并非善人’这种明智的论断一样,你的眼神就已经在向我暗示你开始对我现在说的话产生了反感……你不必辩解,我完全可以理解。没有比絮叨些无关紧要的话更令人恼怒了。我还是回到过去吧!回到那激情澎湃的青年时代去。当然了,我前面已经说了,我按照他的吩咐让人把自己绑在树上。完全是为了以后的酒!那些家伙听到我叫他们把我绑在树上时全都觉得不可思议。小约翰甚至让我拧拧他的耳朵,证实一下是否自己还处于睡梦中。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后来天天跑到我跟前,问我为什么喜欢被绑在树上,我当然不可以告诉他这个秘密——虽然我很想满足他那颗小心灵里的好奇。有些人说我发疯了,放着矿厂里的工作不做,来充当小丑。这些话第二天已经传满了周围几里,希尔那家伙却一言不发。你说得很对,他正心里纳闷呢!他清楚地看见贝尔先生在工作着,经理仍不断夸赞他,可是别人却告诉他贝尔先生一天到晚都被绑在树上,和一个小孩子聊天,完全一副怡然自乐的模样。因此他决定向经理请假去将事情弄个一清二楚。在厂里工作的那个我看他在向经理请假,而实际上,经理已经开始厌烦他了。一个老头在矿厂里瞎转悠,还要请假,多余的人!关于经理是否要辞退他就不太清楚了——当然从现在看过去,这个老头仍然留在了厂里,直到他去世。老家伙刚刚看到那个我来厂里工作,就吩咐他外孙一直盯着我,实际上你也可以看出来,他顺便也让外孙在厂里锻炼锻炼,多么精明的老头啊!他来到绑着这个我的树前时,我正和小约翰聊着前一天晚上的篮球比赛呢!现在,老家伙是完全区分不出来哪一个是真正的贝尔先生,当然他还意想不到这两位都是贝尔先生。‘希尔先生,见到您很高兴!’这个我主动向他打招呼,当然我也不排除那时幸灾乐祸的可能性。‘贝尔先生,刚才我还见着你在厂里做活呢,怎么一下子跑到这里来和小孩子闲聊呢?而且还有绑在树上的雅兴?’你瞧,这就是从他嘴中喷出的话,多恶毒!多狡猾!我也问他:‘您也不是应该在工作吗,怎么有空来看望我?’他不再说话了,单是围着树瞧个仔细。这个老家伙还指望着从我身上看出一点和那个我的区别来呢!可是除了衣服不同之外,两个我言行举止都足以说明就是贝尔先生,无人可以质疑。可怜的老头满脸的疑惑,看到他那副模样,我真不忍心欺骗他,我差点儿告诉他‘希尔先生,看到您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您。我使用了分身术!’那家伙一无所获,朝小约翰瞪了一眼就灰溜溜地走了。可以想象得出,他回到厂里从外孙那里得知贝尔先生一直在厂里忙碌时,一定气得肺都快炸了。当天夜里,绑在树上的我便决定庆祝一番,因此,没有等到那个我回到家就跑到酒吧间去喝酒了。没有比使那个老家伙生气,更令我兴奋的事了,我喝得天翻地覆。回家的路上,我摔到了一条水沟里,好在水很浅,我摸爬着到了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他仍然没有回家……你在疑惑,搞不明白另外一个我现在为什么不也是坐在花园里和你聊天!那些人没有告诉你?”
“我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墓地。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在这个墓地里埋着的都是些外国人,墓碑上刻着的大概是德文,因为有&auml;和&ouml;这两个字母,在德文中我只认得这两个特别的字母。我当然很奇怪,从自家院前的槐树下走过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居然到了一个外国人的墓地!我回头瞧了瞧,发现周围都是些外国风格的建筑。我慌了,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在周围乱跑了一阵,寻找我的房子,每个方向都跑够了十多分钟,可是都丝毫没见家的影子。我只好回到墓地。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过来,帮我把这个墓掘开。’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泥潭里的臭水一样没有涟漪。我答应了他。不过在掘墓之前我看了看墓上的碑文,虽然不懂德文,我还是试着看了看,或许可以凭借一点英文的底子猜出个大概。我是那样想的。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墓居然是尼采的,十分确凿!我认识两个德国人的名字,一个是叔本华,另一个就是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我是要掘尼采的墓!尼采居然是埋葬在石棺里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呵呵!他刚刚铲去上面的薄薄一层土,石棺就整个的暴露在外面了。对于石棺我就不多作描述了,它和这件事关系不大。他叫我帮他推开棺盖。刚启动了一点,就有股恶臭扑鼻而来——伟人的气味!哼!他悻悻地咒骂了一句:‘时隔92年,依然沁人心脾!’ 我倒觉得这句话真好概括了尼采的思想。虽然石棺盖很沉,但我和他依旧凭借自己的力量艰难地将它推开了,接下来看到的情景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出来。92年之后,这笨重的石棺还能将它保存得完好如初?石棺里躺着的不是完整的尸骨,手骨、脚骨、肋骨、头骨都散在石棺的四壁。他弯下身来,把那些骨头一根根捡起来递给我,让我把它们放到旁边的木箱子里。我于是又很惊异地看到在我的身边多了一个木头箱子,它刚才并不是在这里的,我根本没看到过它!他把尼采的肋骨捡出来递给我,我双手接住。有幸接触到偶像的身体,我当然心潮澎湃!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木箱子里。就这样我们把尼采的骨头都移进了木箱子里。在最后一件骨头——也就是他的头骨被捡出来时,他把它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观摩了一番。他在那个白色的头骨上面发现了一小块黑色的腐肉。这块腐肉还沾在上面,没有完全腐烂掉!哈哈……你不用害怕或是恶心,这并不是恐怖惊险电影,他没有去舔那块腐肉!不过他也没有用东西把那块腐肉从颅骨上擦去,只是嘀嘀咕咕了一阵。我们把它放进了箱子里。我们抬起了箱子。他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在一个急转弯之后,我又见到了一辆马车。我已经不再惊奇了。身在这个奇异的地方就是最大的惊奇了。况且之后的事情更加离奇莫测。我们顺利地把木箱子抬上了马车。我坐在车上护住箱子,他转而成为了马夫。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居然梦幻般地回到了我家——当然这本来就是梦!我们到了那棵槐树前,家里的佣人吴妈——当然这只是梦中的佣人,可她仿佛已在十年前就去世了,此时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块红色湿毛巾遮在头上——站在门口,看到我们回来,她扯下毛巾甩在肩上,便笑呵呵地朝我们走来。‘终于回来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我都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了:我们掘墓已经十分疲惫,到这个时候自然得有个佣人出来帮我们一把。而家里只有一个佣人——一个已经在十年前就死去的佣人!能帮我们扛箱子的也就只有她了。她的兴致很高,完全不需我们动手就一个人把箱子抬进屋里去了。看着吴妈那水桶般的腰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箱子里的那堆干枯瘦弱的白骨。我朝客厅走去。他和吴妈却笑嘻嘻地告诉我,‘最佳的地方当然是厨房。’于是我跟他们去了厨房。木箱子被搁置在灶堂边。吴妈看了看灶堂里的火。‘旺着呢!正好。’说完打开了锅盖。白色的水汽像爆炸时腾起的烟雾一样鼓成了蘑菇状,直冲天花板。吴妈的头从水汽中挣脱出来,‘煮吧!是时候了,不要再拖延。’于是他们二人掀起箱盖,抬起木箱子,将骨头全部倒入滚烫的水中。他站在我的身旁,一声不吭。吴妈把锅盖盖好后,兴奋得双手一直在衣襟上搓个不停。他用眼神暗示吴妈注意灶堂里的火,吴妈会意地点了点头。我在这里就是一个多余的。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三个人都无所事事,只是听着那骨头在水里颠簸……人的存在状态!就像枯死的树一样无聊地躺在路边,看着路人一趟趟地走过去。阳光下的事没有新鲜的!所罗门的名言。你想象一下我们三人的表情吧!我们都在那堆白骨面前无所事事,我们把它从别处搬运过来,放进锅里煮,可是现在我们无事可做,每个人都孤立地站在那里。我特意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惨白,毫无血色,可是脖子却涨得通红,令我奇怪的是他的眼神一直是平淡温和的,不掺有冷漠与无情,似乎现在正做的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吴妈也似乎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信心和希望。她把火烧得更旺更烈了。没有人去估算大概过去了多少时间,他同样用眼神向吴妈说明东西已经煮得差不多了。于是熊熊烈焰即刻被一盆水扑灭。在灼热的水汽冲到天花板之后,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木勺,伸进锅里把那些骨头都搅了一遍,好让沾在上面的秽物都洗掉。她冲着头骨咔咔地敲了敲。他这时走过来,没有看那些东西就命令她:‘捞上来吧,折腾够了!’吴妈用那把木勺把骨头都一件件地划到锅沿,捡起来很随意地扔到一边。这些珍贵的头骨就这样在这个粗笨的妇人手里来回折腾,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些!我不知道这些骨头是不是还要接受什么‘仪式’,在一旁看他们怎么处理。因为无聊,我开始更多地去关心那堆白骨。最后发生的事情让我惊诧不已。我拿起他的骨头细细地观摩了一下,就像那个黑衣人先前观摩那样。我在这个颅骨上发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整个颅骨轻巧精致,后脑勺尖尖地突出,颧骨高耸,下巴骨修长。以上这些特征跟我在书上见到过的尼采形象可不符合。我怀疑这并非他的头骨。我想问问那个黑衣人。可当我转身的时候才发现他和吴妈都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我单独呆在厨房里。他们想嫁祸于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不过很久都没有其他人进来,我的顾虑也就消除了。我渐渐地发现那个头骨的形状跟我的非常相象,我轻轻地抚摸着,从后脑勺到前额,到鼻梁骨,到颧骨,到下巴骨。就在我抚摸的同时我也有种自己的头骨正被一只隐形手抚摸的感觉,从后脑勺到前额,到鼻梁骨,到颧骨,到下巴骨……我没有夸张渲染……我就是在这抚摸的过程中被惊醒的!”
“嗯……”我应和了一声。可是他又突然冷笑了一声,令我有些吃惊。
“你笑什么?”我问。
“哼……你一定在心底认为我是在编造一个谎言,这个谎言在你看起来甚至比孩子的骗术都要显得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