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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历史布景:日本与天主教的爱恨纠葛
【2596】by1 2018-11-10 最后编辑2018-12-23 18:51:08 浏览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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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宗墨(来自豆瓣)

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8385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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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与日本的缘分始于印度。


1547年,西班牙人、耶稣会的传奇宣教士沙勿略,在印度果阿认识了日本浪人弥次郎。弥次郎皈依天主教,教名保罗,向沙勿略介绍日本,使之大为兴奋。几经筹划,弥次郎带着沙勿略在两年之后踏上了日本九州最南端的鹿儿岛,“日本天主教”就此诞生。


这段爱情的源起很是奇妙。冥冥之中,双方各自跨越了半个地球,相遇于另一个国度,究竟是天主教找到了日本,还是日本找到了天主教,谁也说不清楚。


(电影中,带神父入境的日本人叫做“吉次郎”,与“弥次郎”一字之差,想必不是巧合。)



沙勿略旅日不过两年出头,凭着卓绝的个人能力,学习了语言文化,游历了很多地方,结识了一堆诸侯,建立了若干宣教基地。他去了当时的皇城京都,希望得到“日本国王”的许可,在帝国中心建立事工大本营。然而时值日本战国时代,京都形势复杂,朝不保夕。沙勿略只能退而求其次,返回了人称“西京都”的山口市,得到了地方大名大内义隆的支持。之后又受到另一位大名大友义镇的邀请,在更靠西的北九州建立了基地。沙勿略学富五车,教理精熟,天文地理自然星象,听得日本人叹为观止。日本人爱学习,好思考,能受教,也让沙勿略印象极佳。天主教与日本的初次接触就互生情愫,很快就开花结果,信徒数量迅速超过两千。不过,沙勿略策略性地选择了日本西部作为天主教的营盘,而非一向作为日本文化中心的中部(京畿一带),削弱了天主教进入日本核心文化圈的机会,让日本对天主教的爱始于西部,最终也几乎停在了西部。


(电影中,当两位神父谈起日本与天主教的关系,注定绕不开沙勿略这位传奇人物。)




即便如此,天主教已然对日本爱意如潮。在沙勿略的力劝下,罗马教廷先后派遣了一大批学养高超的教士,前往远东开辟新的教会属地,以弥补在改教运动中丧失的领土。另外,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于奥斯曼帝国之手,阻断了西欧人东去的陆路。达伽马因此奉命开辟前往印度的海路,再次打通了东西方的交流。天主教如能按照沙勿略的期许立足于日本,于商于教,意义非凡。


面对天主教的爱情攻势,日本的回应虽然慢了半拍,但也在之后的二十年中渐入佳境。1562年,日本出现了第一位受洗的大名大村纯忠,教名巴多罗买。在他之后又出现了高山重友、小西行长、蒲生氏乡、有马晴信、大友宗麟、黑田官兵卫,等等。这些大名有的主动开放领地、招揽宣教士,有的大力鼓励百姓信教,有的干脆把土地捐给教会,大力推动了日本天主教的发展。


然而,双方真正的蜜月期的到来,靠的却是一位不信教的大名。1569年,耶稣会会士弗洛伊斯再上京都,拜见了霸业初成的织田信长,得到了在京宣教的特许状。信长在一年之前“上洛”成功,已经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强大势力。作为最早使用火绳枪的诸侯,信长思想开明,接纳新事物能力强,又与本土的佛教政治势力一直不睦。在他的主持下,天主教与佛教曾有一场公开辩论,耶稣会的弗洛伊斯VS天台宗的僧侣朝山日乘。这场“宗论”给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称霸的13年间会见了耶稣会会士多达31次,成为了天主教在日的最大支持者。有此靠山,天主教日益昌盛,到1582年信长遇刺之时,教堂已逾200座,信徒已逾15万(意味着当时100个日本人中就有了1个信徒),甚至在当年年初,北九州的三位天主教大名还曾合力派出了一支少年使节团,不远万里地前往欧洲,朝觐教宗格里高利十三世,沿途所到之处大受欢迎,让整个西欧天主教社会为之振奋。此时的日本与天主教,你侬我也侬,相看两不厌。


(天主教在日本有过20年的辉煌,即使像罗德里格斯这样从未躬逢其盛的人,也对之念念不忘。)



(天主教大名发起的少年使节团,就出自下面这位神父范礼安的建议,老人家时任耶稣会代理会长)



可惜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转折点。织田信长身死于“本能寺之变”,不仅改变了日本的历史,也彻底改变日本天主教的历史。这位唯一的命中贵人一去,天主教与日本的姻缘迅速走向尽头。1587年,继承了信长霸业的丰臣秀吉,在征讨九州岛的过程中看到天主教在当地的繁盛,便对其产生了猜忌。他担忧天主教势力坐大之后,会像日本的佛教派别“一向宗”一样,以下犯上,圈地为王,于是很快发布了《驱逐传教士令》。由于秀吉仍希望与西洋人保持通商,禁令执行的并不彻底,但是排斥天主教的意识,却从此在日本政界的核心圈子里扎下了根。日本与天主教的感情裂痕已然出现。


丰臣氏统一全国之后,德川家康取而代之,平定了反对势力,建立了德川幕府。此时的日本历经了上百年的战乱,和平意识高涨,统治者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社会冲突。而这恰恰是天主教在传播过程中无法避免的,他们一边必须与根深叶大的佛儒两家进行持久战,另一边需要与信奉新教的英、荷商人展开商业竞争,不免四面树敌,终致在1613年收到了幕府发出的全国禁教令。这是日本给天主教的一封正式休书,且出自德川家康之手,决定性地左右了统治日本达250年之久的德川幕府的官方态度。日本禁教之前,全国信徒已达70万之众,除了耶稣会之外,更古老的三大托钵修会(道明会、方济会、奥古斯丁会)都活跃于日本各地。只是当时没有人知道,从这一刻起,天主教与日本缘分已尽,再也难修旧好。


(日本当时久经乱世,人心思齐,电影中通过井上大人这个角色,骄傲又不失理性地表达了当时日本政界对外来事物的恐惧和排斥)



颁布禁令之后,家康很快去世。德川幕府的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对父亲的懿旨不敢怠慢,不惜牺牲贸易利益,也要加大禁教力度。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变本加厉,上台第一年就与西班牙断交,从宗教到经济再到政治,开始了全面的排外。就是在家光手里,日本启动了锁国制度。1633-1636的四年之内,家光四度发布锁国令,严禁洋人进入日本领地,即使是日本人,若未持幕府派发的朱印状,一律禁止出国,出国五年未归者,禁止回国,永久放逐。只有荷兰人在承诺不进行任何宣教活动之后,被允许出入日本,但也仅限于长崎一港。为了断绝天主教东来,家光甚至计划借用荷兰军舰,去征讨天主教在吕宋岛的传教基地。不论天主教对日本是否余情未了,日本都已摆出了恩断义绝的姿态。


家光的雷霆手段,还未摧毁罗马教廷的热情,却让日本本土的天主教徒忍无可忍。大规模地驱逐教士、拆毁教堂、强迫信徒改宗,在家康的时代就已有之,此时则成了日本各地司空见惯的做法。在天主教经营多年的北九州一带,就是“吉利支丹大名”(Christian的日语音译,即基督教大名)的故地,新上任的大名猛力推行各种迫害运动,终于在1637年引发了信徒的集体暴动。起义者推翻了当地领主,占据了险要城池,在城头插上了画有十字架和圣像的旗帜,参战人数超过1万,携家带口将近4万。幕府三次出兵攻打,均告失败,领军的大名甚至战死当场。幕府恼羞成怒,调集了12万兵力,围城三个月,终于破城而入,将数万参与者一律斩杀,史称“岛原之乱”。经此一役,日本对天主教深恶痛绝,闻之色变。


(电影中,罗德里格斯与卡尔倍前往日本之前,范礼安曾告诫过他们有关“岛原之乱”的事。)



(电影开篇的那个宣教士受刑之处,人称“云仙地狱”的火山温泉,就在岛原半岛。这一带的迫害是日本全境之最,也促成了日本教徒最强烈的一次反弹。)



小说和电影都将两位神父进入日本的时间点,有意地设定在了1639年,因为那是岛原之乱的次年。这一年里,幕府发布了最后一次锁国令,将天主教视作国之大害,日本天主教历史正式踏入了最黯淡的时期。人类历史上各种迫害所在多有,但是举倾国之力刻意针对本国的某一个特定群体、力求灭之绝之的,还是十分罕见的。此时敢于进入日本的西洋神父,所受到的考验也将是史无前例的。


(电影开篇,费雷拉神父下面的独白,就是在做这种铺垫。)




幕府心意已决,要彻底抹杀日本境内一切的天主教痕迹,根绝她所有的影响力。“寺请”(请佛寺开证明)、“踏绘”(踩踏圣像画板)、酷刑逼迫、悬赏检举等做法开始通行全国,目的不再是驱逐,而是消灭。幕府甚至烧毁了葡萄牙船只,斩杀了前来示好的葡国使者,以示决心。至此,西欧人终于了解,这个远东岛国已经从天主教重镇变成了天主教禁地,双方的爱情彻底凋零。在民间,虽有为数不多的本土信教群体秘密地保留了下来,也只能挣扎求存,难有作为。不论是德川幕府时代,还是明治维新时代,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一望无际的冰河时代。


电影中的罗德里格斯有一个现实原型,就是西班牙神父鸠杰贝。他关切日本,于1643年潜入,很快被捕,送入江户监狱,最终受“穴吊”之刑而弃教,娶了日本妻子,活了40多年,享寿84岁。他得到的赐名是“冈本三右卫门”,与电影中罗德里格斯的赐名“冈田三右卫门”仅一字之差。



从沙勿略到鸠杰贝,从织田信长到德川家光,日本与天主教的一百多年的爱情,包罗了一切元素,就是不包括结果。电影里,罗德里格斯曾劝井上大人说:


“婚姻里面国籍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情。”



这话无疑是至理。然而爱情必须是双向的,天主教纵有滔天爱意,日本已然心似冰窟,不作罢又能如何。婚姻或许可以勉强,爱情和信仰终究不能。(完)